阿霜

讨厌以推销自己为目的的点赞和评论的高中生一枚

归去来

 零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从休眠舱醒来,这是我的第101次远行。

望向舷窗外广袤的黑夜,恍惚间,操纵台亮了,浮空闪烁起今天的日期:开拓纪元2005年,2月17日。

可惜地球今年也不能破冰。

机械女声响起:“虹膜自动识别中……B-1025上校,欢迎登陆。”

我深吸一口气,坐到单人小飞艇的操纵台前唯一的座椅上。

“远行者”B-1025,向各位敬礼。

一切的一切,只是看似偶然。

10000多年前,我们的先人研发出了能达到第三宇宙速度,拥有持久生态循环能力的飞船,人类开始了从太阳系探出头,倾巢而出,大规模移民到了今天的首都星系。一代又一代宇宙航空器的性能提高,经历三次科技爆炸,人类拥抱更广阔的的天地的能力和信心前所未有地高涨。

至今,开拓纪元持续了整整两千年。而今,横跨3条银河系旋臂的庞大文明——银河联邦,建立了起来。开拓纪元的奠基人,最初提出“宇宙和平”理论的先贤——博尔登教授,吸取了地球时代古中国的“纵横”思想,在“宇宙和平”理论中,他认为人类应结交发展程度相当的文明,扶持发展程度低下的文明,在此基础上建立庞大的新文明政体。

——还有,不能被先进文明发现一丝一毫。

这些理论直到现在仍被银河联邦政府奉为指导思想——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我非常荣幸地毕业于科赫第一军官学校,博尔登教授为之付出一生的学府。科赫是首都系最边缘的宜居行星,两千年前还是个荒芜之地,但在人类向外开拓的两千年中不可思议地发展起来,成为了今天联邦的经济和军事中心。

再早的,就是史籍上的文字。据说当时人类离开地球不久后,地球就突然进入了冰期,人类的远行听上去有些迫不得已的意味,但由于历史资料匮乏,迁徙纪元初期的事情已经不可考证。

而且,今天的人已经不会追究人类迁徙首都系的原因了——太阳系实在太小了。

小小的太阳系,瑟缩的太阳系,被人遗忘。


还早,我随手打开了系统里的陈年旧视频,回望身后联邦领土的星河璀璨。



“‘车过五乘,请勿纳也’……”老人立于虚空中,全息投影里,他侃侃而谈,身后的白板听从他的脑电波授意,跳出一行行重点。我喜欢听教授讲《战国策》,纵使这些影像来源于两千年前,纵使我在大学里自己听过无数次。

现在,讲到中山国的内容了……我的嘴唇跟着教授默念他的每一句话,手不由自主地在操纵台上摸索,半天才反应过来,我在找笔,而我已经很多年没用笔了。

我听见自己发出一声苦笑。原来我也是会怀念青春的“老人家”了吗?

等等——

怀念……什么?

怀念……是什么?

个人系统很适时地跳出:“怀念:思念。 ——《第21版银河联邦通用语词典》。

头疼。说不清楚哪里疼。


我把手肘撑在操纵台上,感受到额头的温度。耳边老人温和的讲课声被汹涌整齐的宣誓声卷走——



“我志愿加入银河联邦‘远行者’特役部队,遵守政府的规章,听从长官的命令,情报准确,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伟大的开拓事业奋斗!”

我关闭了影像。             

那天,索来多的天气难得晴朗。

站台上停靠着的驶往科赫星的飞船里,其他乘客早已坐在座位上,只有一个瘦小的小姑娘仍站在门口,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妈妈”,一边用发红的小手不停拍着厚实的舱门,从那里的小窗上,可以看见站台那边停靠着的另一艘飞船,她记得,那是她妈妈上的那一艘。渐渐地,她的喊声小下去,哑下去,最后只能嗫嚅着,当她看见载着自己母亲的飞船终于驶走时,无力地跪坐在舱门旁,舱内只剩下轻轻的抽泣声。

索来多小行星是首都系最大的贫民窟,有能力支付去往科赫的船票的人都屈指可数,那天舱内的乘客寥寥无几,没有一个人理会这个孩子,只有驾驶员看了看时钟,发现开船到点了,于是走过来拎起小女孩的领子,把她随意放在了一排空座位上。其他人这才稍微有一点反应,眼珠转向她,眼神在说:全脑人。


小女孩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挣扎着爬向有舷窗的那一侧,她还想着和妈妈的对话:

“我们帮你开好了病毒阳性证明,科赫会有人接你。身上的纳米防护膜和咽部的空气净化膜每天都要清洁,一定要记住,知道没有?”

“可是,妈妈——”

“记住!你从此就是感染者了!不能哭,不能笑,千万不能表露情绪,就像家里做的那样!”

她被推上了站台,被人群裹挟着走远。她紧接着又想到她们在索来多的家里说的话:

“妈妈,我去科赫了,你们去哪里?”

“我要去‘无名处’,我的孩子。”

“那我可以去看你吗?”

“你要快快长大,保护好自己,等组织和你取得联系,我们就会很快见面的,孩子。”

“组织会一直看着我吗?”

“组织会一直看着你。”

阁楼的小天窗外,只能看见还在用化石燃料驱动的工厂烟囱冒出的一排排黑烟,天空中恒星的位置常年被轨道与索来多相邻的第三行星占据,留下一个黑色的环食剪影。街上人来人往,肤色惨白,眼眶深陷。这颗小行星上的每个人通过出卖寿命获得暂时的生存,在庞大的首都系的一隅,像臭水沟里的野草,一批批地出生,一批批地死掉,它的每个角落充斥着毒品交易,器官交易,肉体交易,劣质酒精,烟草和致幻剂。

但是全脑联盟组织坚定地认为他们能在这里找到他们想要的“希望”。

于是他们找到了我母亲,和当年10岁的我。

他们没费多少力气就说服了我母亲,她带我加入了组织,送我去了科赫孤儿院,而自己随组织前往基地“无名处”。我至今不知道她是处于“拯救人类及所有物种”的深明大义,还是处于组织开出的基地的优待和病毒隔离措施。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一直很听话,听话地考取了科赫第一军官学校,加入“远行者”,听话得像是已经被感染的“半脑人”。

“远行者”特役部队的成立,源于开拓纪元以来一直执行的“远行计划”。因为星际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联邦无法直接判断域外是否有宜居地域和文明,于是逐渐形成了一支由域外的勘探者组成的特殊部队,直接由政府和最高指挥官统领。我们以单人单艇,规模极小,隐蔽程度极高的方式在域外寻找并调查未知文明,传回相关情报,并与联邦正式出征的军队一同返程。我们由于开疆拓土的功劳被政府宣传成“英雄”,深受民众的爱戴。尽管如此,少有人加入“远行者”,为它的高危险性,还为它的服役期短,以及深空中令人精神崩溃的寂寞。不过话说回来,自从那个横扫整个人类物种的中枢神经病毒爆发后,“远行者”招募困难的情况反而有所好转。

这又说来话长。

开拓纪元1983年,首都系第一行星索何夫。

“伦亚,你过来看看!”兴奋的声音从数层纳米隔离膜后穿透出来,磕磕绊绊地穿过样本室里关着试验猴的密闭舱,使背向这个方向的少年偏过头。洁净的白大褂如往日般一尘不染,蓝紫色的瞳孔也古井无波。“拉斐尔,什么情况?”

红头发少年——地球时代红发人种Ginger的原有基因编辑成的高智商人类,此刻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终于有进展了,你看10000081号样本!”

脑电波操纵的智能轮椅载着伦亚缓缓向那边驶去。10000081号样本就是那个刚刚经过地球时代左右脑分离——一项古老而无聊的手术——的感染样本。出乎意料的是,它并没有像其他样本一样出现无法控制肢体,智力严重退化,感觉消失等脑瘫现象,它的反应有一点迟钝,但是能够辨认事物,感官和肢体都能正常控制,有健康样本该有的逻辑能力,看上去像是恢复了健康。伦亚的眼波微微颤抖,即使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戴上X光镜,固定样本,缓缓皱起眉头。

“怎么样怎么样?”拉斐尔也戴上自己的X光镜,在透视下惊呼:“Gosh!难怪会这样……它的左半脑基本没有发生病变!可是怎么会……”

“右脑怎么会萎缩得如此严重?”伦亚接了话,“前额叶和颞叶部分几乎一点不剩,这会导致它变成一个健忘症,我猜它大概率还会变成一个情感白痴。”

拉斐尔激动地记录这个发现,伦亚仰起头看着他脸上的雀斑,轻笑一下,但笑容转瞬即逝,又很快转向那个样本猴。天才的骄傲绝不允许他承认在抗体解析失败后,这个原始粗暴的办法——虽然比让人变成脑瘫好一点——让人变成只有左脑的“机器人”的,不是办法的办法,是唯一办法。但是第三年了,联邦等不下去,人类更等不下去。太多的死亡,太多的脑瘫患者,太多的劳动力的缺失……人类数量锐减,政府已经无力承担,再这样下去,只有两个结局:联邦解体,或其他物种掌权。

至于自己么……作为被联邦捡回来的自然孕育的天才,他不像基因编辑,从小养在科研所的拉斐尔那样孩童般心智纯真,更不像他那样完美无瑕。对上帝给予他的命运——高智商和双腿瘫痪,他没有任何抱怨,却知道从进入这里开始,他还要承受其他人类加给自己的命运——为联邦效尤一辈子,然后被当作过期产品处理掉,除了基因什么都不留下。

他永远不接受这个命运——由愚蠢的,贪婪的,虚伪的人类给予的命运。到了必要的时候,他宁愿亲手结束自己的命运。

伦亚在模拟发生室闭门不出好几天,用计算机验算所有可能的情况。如果不对刚刚感染的人群使用这种办法,他们就会错过分离时间,然后不可避免地走向脑萎缩和死亡。而在大量无力购买隔离膜的贫困人群中,感染人数依然呈指数级上涨。但放弃右脑,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冲击仍然无法估量。音乐,艺术和文学将被遗弃,哭笑都没有意义,他们只能依靠脑电波备忘录来记事情,甚至没有亲情,友情和爱情。社会真正成为了一台永远不会变化,一直运转的机器,也就成了一滩死水。其他物种呢?他们与人类相比孱弱的力量,低得可怜的智力,又能掀起多少波澜呢?

好像怎么做都没用。人类文明注定衰亡。

眼下,不确定的路仅剩一条。

那么,既然还没有人类样本,就让我做第一个吧。

我可以把我的精神放离躯体,像断了线的风筝那样,回到我想回到的地方,在永夜的梦的归地游荡。如果他们丢弃我,也许我还能获得自由,即使我那时可能已忘记了自由为何物。

伦亚给拉斐尔发去一条信息:“答应我,永远不去做左右脑分离手术。”

对面发来三个“?”。

伦亚只是闭上眼,去看那样本架前满脸雀斑的红发少年,默道一声再会。我不知道这会为人类带来什么,但我仍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在这将倾之厦里仍然有平凡的快乐,不谙世事,天真烂漫。如果它带来了毁灭,我相信你能比我更好地战胜这次灾难。抱歉,拉斐尔,原谅我懦弱的选择。

伦亚预定了左右脑分离手术,然后打开一个密闭舱门,抱出那只感染的样本猴,撕去脸上的防护膜。

我的灵魂会在我忘记它时,回到他来时的地方。

我幼时不记事,只知道后来越来越多的穷人接受了政府提供的左右脑分离手术,他们之中甚至还有很多希望扩大国家机器运转规模和效率的统治阶级。它将人类分成了极大多数的“半脑人”和少数“全脑人”,而因为“半脑人”在效率,精力,执行力等方面呈现压倒性优势,“全脑人”逐渐被高速运转的世界驱逐,淘汰。

但我知道他们没有,因为我是全脑联盟政权在银河联邦的卧底。

全脑联盟组织包括全脑人类和大部分被压迫的非人类种族,而当我亲眼见到军队里的非人类智慧物种的待遇后,才真正明白了当年拉斐尔·金斯利领袖对我母亲说的话:“银河联邦政府违背了博尔登先贤的指引,正无法扭转地走向覆灭。”

开拓纪元这2000年来,人类吞并的所有文明中,只有少数几个略超过或与当时人类文明的水平相当,大多数在蒸汽时代以前,甚至原始形态。政府对外宣称我们“包容,保护,扶持所有文明和它的智慧物种”,而实际上通过各种方式削减他们后代的智力,剥夺他们的学习权利,让他们一代一代地做着底层劳动力。

“秦民之死者厚葬,偿者厚养,劳者相飨,饮者餵馈,以靡其财,赵人之死者不得收,伤者不得疗,涕泣相哀,戮力同忧,耕田疾作以生其财。”

教授说的是开拓,是帮助和扶持,而不是殖民和奴役。

但是已经没有人把它们当做有智慧的生物看待了——他们既成了牲畜,也就不存在殖民,无从谈奴役——而是天经地义。

我感谢幼时母亲为我做的这个决定。说实话,也许日后全脑联盟建立的政权也会趋于腐败,但至少现在,这是我的希望,是其他多数智慧物种的希望。

有时候,有希望就够了,不是么。

“远行者”中还有一个为我掩护,和我联系的“同志”。我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的军衔一定比我高,权利一定很大,让我在“半脑人”中毫不露馅。我们通常的联络在一个叫“家家酒”的网络养成游戏上进行。

如果不是联络所迫,我绝对不会玩这种地球时代的小学生才玩的过家家游戏。我们有各自的角色——地球时代的职业角色,我们的角色就是我们的代号——我是“舞女”,他是“医生”。军队里监视严密,军官虽有一定活动自由,我们也需要时刻小心不时进入游戏监察的便衣网警。游戏复古地还原了地球时代社会,装备里有诸多花里胡哨的地球时代的服装,也复现了诸多早已被AI替代的事业。我第一次进入游戏时,即使有任务在身,也的的确确被惊艳了,仿佛触到了古代世界的脉搏。

未来的世界呢?会是什么样呢?

我加了他为好友。他很快回复:“你好,我是‘医生’。”

我也谨慎地回复:“很高兴认识你,我是‘舞女’。”

“介意线上见面吗?”

我看到游戏任务提醒在闪烁:“我要先做游戏任务,你来‘明天不上班’舞厅找我。”

我知道对面肯定笑了,为我伪装得一本正经的幼稚,但他最终回了“好。”

“舞女”的表演任务要求不高,只要在全套VR装置里跟着绿色箭头把四肢放在正确的位置,游戏会把你修得舞技高超。我刚开始跳没多久就在人群里瞥到了他——毕竟穿着医生的白大褂来酒吧,不想被注意到都不行。他盯着跳舞的人群,神情紧张,我借着舞蹈动作走到台边,把嘴里叼的花故意插在了他的上衣口袋里。他虽仍一脸严肃,但是明显不那么紧张了,安静地看我跳完。

我下台后换了一身衣服,走到酒吧角落,面对他坐下。

他轻笑一声:“我猜你不到20岁。是提前入伍的优秀毕业生?”

哪有见面第一句话就嘲笑人幼稚的?!我瞬间有些恼羞成怒,虽然我当时确实还没满18周岁。“玩……多玩玩又怎么样!今天又没有正式开始联络……”

他又笑了,摇摇头:“别误会,我只是很高兴你的童心未泯。在病毒爆发前,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多也是这样的,不用不好意思。”

这倒使我一怔。我早就习惯了我和别人不一样的事实,更是不记得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把自己当“女孩子”了——也许是10岁。

我们以这种方式联络了好多年。我们不能知道任何对方在真实世界里的信息,我只是定期用暗语汇报前线情况,而他为我带来上层动向和“无名处”的消息。

他的游戏皮肤很好看,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偶尔轻笑平添几分和煦,使我不时走神,因为我在哪里见过它。

它和“远行者”部队最高指挥官卡森上将的眼睛一模一样

远行者中所有人没有名字,只有编号,唯独卡森上将没有编号,公共档案室里也查不到他的档案。但他们不可能是一个人,“医生”为人严肃但温和,而卡森长官看不出来有全脑人的特征,逻辑思维达标,军事部署完美,除了军官例会根本见不到他,仿佛定时休眠的机器人。

只有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让我想象他笑起来的样子。

军队中新兵通常被安排去相对安全和开阔的域外地区,而少数经验丰富的老“远行者”才会去更遥远,更危险的地方。渺远的太空除了几块零落的碎石,就是一两颗硕大但苍老的红巨星,即使小飞艇能加速到光速的0.3倍,星空图上的那种壮丽景色也难得一见。

而要考虑的事情比想象的多得多。恒星是否年轻,是否带有行星,行星上的光照,温度,液态水……为了防止文明的科技爆炸,远行者必须模拟出这个文明可能的发展方向和速度,并留在那里动态监测直到联邦的正规军到达,像孤狼看守羊群。一开始我想方设法地隐瞒文明存在,“医生”知道了,严肃地纠正我,他说直到战争真正爆发前,我必须把自己当成最忠诚的联邦军人, 不但要报,还要毫无欺瞒,否则一旦被发现,所有努力都会毁于一旦。


他宽慰我说:“他们都会得救的。”


远行者服役期短,因此即使我今年才27岁,也属于稍有的经验丰富的老“远行者”了,现在很多不确定的任务也会有高层交给我。

即便如此,我也出过一次不大不小的事故。

那天,我在返程途中,舷窗外仍然是静谧的玄色夜空——事实上,白天黑夜它都是这个颜色。它让别人精神崩溃,但是是我唯一聊以消遣的享受,单调,却摄人心魄。

军官例会让我错失了发呆的机会。我通过虚拟现实连线加入会议,站在卡森上将旁边,上传我的演示文稿,在他的同意下开始讲解。联邦边缘有不少专门用于通讯的高频粒子穿过的人工虫洞,我也不用担心我们有很大的时差。

“我们的C区在英仙臂末端,我们可以看到这颗,和这颗恒星中间……”

视线在一声巨响中倾斜,我扶住了操纵台前唯一的椅子,无暇理会会议。我的飞艇正穿过小行星带,但是刚刚那一次重击不是来源于某颗星石,而是……

那一年我20岁,第一次与域外海盗正面交锋。

他们有4艘舰船,对我呈包围态势。“远行者”专用飞船足够坚固,致密的外壳能耐上千度的高温,但是武器装备不足。如果飞船的核反应堆引擎能量大部分用于发射粒子束,续航动力就会不足。会议连线还开着,我满耳都是七嘴八舌的“战术指导”。我调整方向,甩开一束高能粒子流,借助小行星隐蔽,另一边向最近的哨所发送求救信号。可是海盗对这里的地形比我熟悉的多,我总是不能突破他们的包围。四艘飞船被我打落两艘后,剩下两艘骤然提速,而我的小飞艇能量不足,提速明显地吃力。


耳边的嘈杂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卡森上将的吼声:“1025,去阿蓓蕾斯!”

他从来没用这种声音对谁说过话,我立刻用最大速度向阿蓓蕾斯小行星飞去。等我绕行至太空军教程里上过的那个拥有自身磁场的标志小行星——阿蓓蕾斯时,在不到一秒钟之内反应过来:他想让我磁重联。我立刻在它的磁场里把飞艇的磁场引擎开到最大。

相反的磁场,断开磁感线,磁场湮灭,吸收电流片中激增的能量,然后,弹射,躲避了追上的两艘海盗船。

上将在磁重联的过程时间里以最快的速度告诉我了面前最轻便的航线,飞艇灵活地在各个小行星内穿梭,当一艘海盗飞船追到射程范围内时,我突然转向,绕过一块微流星体,而笨拙的海盗飞船来不及转向,倾斜着撞上了它,船尾往前翻。我在他喊完“等离子炮”四个字前下达指令,那艘飞船顷刻间化为乌有。另一艘见状,只得仓皇而逃。

我继续以最大速度冲出小行星带。在感受不到小行星的引力后,小飞艇用完了全部储能,在寂静的太空中漫游。

视频那边,卡森上将满是血丝的双眼恢复了正常,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B-1025少校刚刚给在座各位都做了遇到星际海盗的完美的示范,希望你们能够学习。”

如果我用我完好的右脑的丰富的感性思维,可不可以理解为刚刚他有担心我的安危?可惜一个半脑人,不可能有“担心”这种东西。

而这天晚上我登陆游戏以后,“医生”一言不发地抱住我,把我的头埋在他的胸口。

很久。

那天,我偶然得知他去过“无名处”。那是没有重要消息的一天,我们穿着别扭的地球时代古人类的衣服,走在地球时代别具风景的长街,闲逛,逛一街朦胧月色。似是看出我的神往,他问:“对地球时代感兴趣?”

“嗯,”我点头,“感觉那时候,虽然没有普及的AI,没有核能驱动的交通工具,没有注重功能性的日常服饰,也没有脑电波操纵,比我们累多了,但是从我看过的古籍来看,这个时代的人们好像没觉得这样的劳动是一种苦难,反而……”

“反而乐在其中,甘之如饴。”他自然地接了下去,自然地摸了摸我比他矮一截的头。

我偏一偏头,说:“这种没有源头的快乐,我们再也感受不到了。”

“那倒不一定,至少在‘无名处’还是有这样天真烂漫的幸存者的。”

“你去过?”

他点头。

我知道再问下去会有暴露的风险,于是换了一个话题:“……以后有机会回地球吗?”

他看了我一眼:“我想是没问题的。”

“可是地球不是还在冰期吗?”

“这次冰期来得蹊跷,”他认真跟我解释,“虽然现在仍然在工作的绕地卫星显示地球除了赤道附近都已覆盖冰原,但是这次冰期的形成与理论相悖。地球冰期是来源于外力导致黄赤交角的变化而形成的,但是这次冰期之前,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地球遭受过明显外力的袭击,而且没有明显的过渡期,而是整体性地温度骤降。它很可能不是完全由自然导致的,但是也不能肯定是人为。”

“啊……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它快些‘破冰’,或许我可以冬眠,等到几百万年后进入间冰期再让我苏醒,然后我就回到地球定居。”

“为什么不留在科赫和首都系呢?”

“我个人喜欢这样的生活——没有很多人类,有冰川,有湖泊,有保存下来的遗址,我自己在极圈外造一座小房子,晚上出去看极光,或在回归线,或耕或牧,像个……隐士一样。到时候,你也可以来我这里度假,我一定会欢迎的!”

他笑了:“要是我和你争地盘呢?”

“让给你就好啦,反正我也要不了那么多。无聊的时候,还可以找你讲讲话。”

我们走累了,坐在街边长椅上。我感觉眼皮渐渐沉重,迷迷糊糊地问:“以后新政会允许我一个人拥有一个星球么……”

“可以的,如果不行,我买来送给你。”

“也不用全部送给我,你也住在那里陪我好不好……”

“好。”依旧是温柔坚定的声音。

“你答应我的,不许反悔。”我的眼睛快阖上了。

“不反悔。”

从军八年,卧底十六年,这一来所见过的呆板的人,所遇到的荒唐的事,当见到他时就被统统遗忘,心脏的僵持,只有在同类面前也才能缓解。坠入睡眠时,脑海里只有他一次次开玩笑说“舞技见长啊上校”的画面,像是十来岁的小少年对他黏人的小妹妹的夸奖。或许我们是新世界的开辟者,或许我们只是两只天真的撼树蚍蜉,我不管。

我浅眠着,假装不知道他吻了我的额头。

开拓纪元2001年,猎户臂政变爆发。

开拓纪元2003年,猎户臂所有星系正式脱离银河联邦独立。

开拓纪元2004年,人马臂政变爆发。



银河联邦失去了一只“手臂”,疯狂地镇压人马臂的动乱。我们都知道,大战已经被触发了。

既然这样,英仙臂就来加一把火好了,鼓舞人马臂的同志们的士气。

我们又一次在“明天不上班”舞厅碰面。音乐开始,他随意地拿起桌上的一支玫瑰花走向舞池里的我。他隔着一片叶子在我的手上摩挲了一下,我立刻感觉到叶子里的芯片状数据库。我接过花,把它别在头上。我们跳得一丝不苟,甚至模仿出有些醉意和爱意的眼神,可是当乐曲演奏到一半的时候,玻璃门被打开,两排特警部队迅速跑入,包围了整个舞池。其中一个人走到我面前,很有礼貌地说:“二位请跟我来一下。”

早有预谋。

我挑了挑眉:“不好意思,可以先让我去后面换下衣服吗?你们如果不放心可以派一个人跟着我。”

他们没有拒绝,派了一个人远远地跟着我。走进更衣间,我强忍笑意放下定时炸弹——幸好是特警,不知道游戏里换皮肤不需要更衣间的游戏白痴。

一分钟以后,后面传来爆炸的巨响,幕布熊熊燃烧,舞池里的人们四散奔逃。我在爆炸的一瞬间退出游戏。而他从来不需要我担心。

向前伸出手,我摸到了枪管。

我早知道,不可能这么容易。

我摘下VR眼镜,看到了围绕着我的一圈枪口。



我以“疑似隐瞒,向不明身份者泄露秘密”的罪行投入了监狱。每天都有执刑官押送我到刑讯室,我没想到科技进步了10000年,刑讯工具还是那么原始,除了一把电击椅,没有什么现代的东西。

毕竟,刺激痛觉神经的办法不在多,好用就行

不就是用带刺的皮鞭抽,用铁钉钉手指头,用电击击溃精神防线而已,我上学的时候早就学过这一套了。我什么都不想,一半的力气用来保持心中的嘲笑,一半的力气强迫我当做自己是个半脑人,不会感伤,更不会委屈脆弱。

只要你们没动我的大脑,我就可以一直保持下去。监狱里的空气竟然还算洁净,浑身满是带血的伤口或许不会溃烂。

我没有等来法院的提审,等来了他。

他一出现我就知道是他。通过那双眼睛,我看到了他,真实的,熟悉的,又有些陌生。

原来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

昏迷前一瞬,我感觉到他的泪滴在我脸上。

我想回去。

回到我来时的地方,回到我灵魂的家乡,在走了很远很远很远之后回来,回到你身旁。

我听见叫嚣,发展,发展,扩张,扩张,效率,效率,效率!

可是宇宙质量总和不变。

所有人终将归来。

我从自己的小艇的休眠舱里醒来。

伤口已经被处理好,而我的时间所剩无几。

我驾驶小艇飞到半空,许多许多的重型飞船在空中相撞,那是我见过最绚烂的烟花。小飞艇帮不上任何忙,只能远远地躲在战场的一角,但我知道,他一定在旗舰里忙于指挥,所以我不可以添乱让他担心。

我看着看着,觉得好滑稽啊,于是哈哈大笑起来,可不知为何,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

笑吧,哭吧,毕竟大家都不会再有什么机会了。

我想起10岁的时候,无意看见拉斐尔·金斯利领袖——那时我叫他金斯利叔叔,个人系统的背景,是一个有着蓝紫色眼睛的金发少年的照片。金斯利叔叔说,我给他的感觉像这个少年。他说,即使那个人在以后可能会被人看成罪人,他会永远怀念他。他又看了我,苦笑了一下,说,抱歉。

我不知道我该想什么,也许我再也想不下去了。

我10岁之前,母亲怕我感染后变成脑瘫,在我没感染的时候已经为我做了左右脑分离手术。我知道。金斯利叔叔知道,但是他不知道。而审讯的时候,我的防护膜在鞭打下早已变成灰尘了。

现在战争快结束了,空中的舰船越来越少——胜利是我们的,旗舰保持完好。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说,喂,看左边。

那边的声音里透露着惊喜:“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说,我接下来的话你听好。我被感染了。


别给我立任何衣冠冢之类的东西,如果可以,等地球间冰期来临,去那里看一看,就当带上我的眼睛。

如果我的母亲还活着,直接告诉她我死了就好,不需要更多的。

我听到那头引擎发动的声音,看到旗舰下发出了一艘小艇。他说:“你别动!等我过来!”

 我继续念着个人系统备忘录上的文字。我听到我说,还有,我爱你。碳基生命体太过脆弱,但我永远与你同在。

我迟疑了一下。爱?爱是什么?是一种……生物电流吗?

我只是闭上眼睛,看到长街上,他的侧脸,只是一眼,然后按下了飞船自毁按钮。

十一

“真是太感人了!原来这就是卡森上将买下地球的原因吗?”地球上,获得允许进入的年轻女记者一边用餐巾纸擦着鼻涕眼泪,一边记录,“卡森上将,请您节哀!我们都知道您的爱人为新政的伟大事业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她一定会名垂千古!虽然先辈已经离我们而去了……”

老人打断了她:“离我们而去?”

女记者转过身,全息投影下,她向他们走了过来,眼神微笑而平静,像青海湖的水,还是年轻的B-1025远行者时的样子,笑吟吟地坐在了老人身边,把虚空的手放在老人的手上,不发一言。

老人笑了:“你看,她不是在这儿么。”

没人听出他声音中的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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